苦夜

春季是雨的季节。

浓夜听雨，听的是千百年前的叹息。

富邑大宅阶前堂后均由鹅卵石散布成瓣状称作散水，即便骤雨侵袭，室内也了无聒噪，于是，一夜的安宁。深深重重的大院内最多的只有狐鬼的滋扰吧。

大凡听得清沥沥雨声的只是居在寥陋的小轩的主人。苏东坡说纸窗、竹轩、灯火青荧本身便少了佳趣，更兼不眠时雨落个不息、响个不休，岂止寡欢？听雨便是轻愁浓怨涌上心间，于是一句“卧闻夜雨葬名花”，道出多少人在深宵的凄苦。这时的人敏感、脆弱而焦灼，哀叹名花的零落，感怀人生的失意，惜花悯人的愁情千头万绪，却又无力道出无语道出。

在了无倦意、思绪无定间沏一壶清茶，这饱蘸春雨的山茶散着幽幽的芬芳一寸寸地滋润着，让人水性凝重，香气不时便充盈整个狭促的小屋。风自窗外徐徐而来，翻动桌案的书页，也翻开了尘封已久的一段历史：公元一一三五年，宋绍兴五年，于是浓郁的历史气息便扑面而来。仔细听着那絮絮的夜雨，不时便有着长短的叹息声自悠远天籁传来，这是划穿时空的千百年前的叹息，清澈、澄净、忧虑、无助……

一、南渡

风雨飘摇的南宋。

正是这乍暧还轻寒的时节，孓然地守在空闺中，寥寥的几件家什竟衬得这盈盈几步的屋子宽阔、空旷起来。清照为避那挠人的风雨，不待入夜便早早地饮下几盅扶头酒拥衾卧下。谁料得浅薄的酒意经不住哀怨、婉转的夜雨侵透，不多时便化散了。辗转不复入眠，只得重披上衣，掌起灯麻木地向窗前走去。每次酒醒后总是如此，默默地在窗前座着，重重地叹一声：这长夜呀，怎生消受？失神地望着那早被雨催醒的芭蕉正哒哒地叫唤个不休；还有那残缺只余下半边脸的满是泪珠的花朵不禁疑惑起这雨是否南唐后主李煜笔下的那一江春水，点点滴滴尽是愁。宋人吴文英解愁曰：离人心上秋。是呵，春时便泛着浓浓的秋意，瑟瑟不止，更况是离人的秋。

在这孤苦无助的雨夜且称作苦夜吧，案头上焚着香，青烟缕缕，熠熠的思想感伤的往事交织着袅袅烟升腾起，散着淡淡的香，萦绕斗室。

风起了，灯摇曳了起来，照得梳妆台异样的红，三十年了这梳妆台还是如新嫁时的光彩鲜艳。她缓缓地起身不自觉地捧起台上的雕花铜镜，舒展衣袖轻轻地拭着，纤长的指头在冰凉的镜面上抚摸着，眼中透出了种种温柔。三十年前这镜中鉴照的是那样风姿正浓的红颜呀。她不禁浅浅地笑了，这久违的笑是多熟悉呀，正是当年每次揽镜施妆时留下的，因为身后总有双凝神的眼久久地打量着她如同欣赏着世间最完美的一件作品一般，那眼神让她感受着最真切的幸福与陶醉。施完妆后，总又是那双柔和的手将院里新折的花细致地插在她的发髻上，“花面不如奴面好”。那一刻也总有一阵沁人的香气弥散了整个寝室。她轻轻地叹道：“催人老的不是时间，而是这有着魔性的镜子，每照一次青春便少了一分，颜色便减了一成”。

尚记得明诚于蔡襄《神妙帖》的题跋：“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予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然无遗，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老妻独携而逃”，清照想到此不自觉地露也浅浅笑意，其实数年前明诚已唤自己作老妻了，只是当时醉在画舫上，花阴下；醉在湖畔堂前，卷里轴中，不得知否。而今丝丝缕缕的已是白发。

明诚好金石，尚作太学士时便对其有着痴迷的爱好，而后入仕，总在公务卸下之际便从官署疾步奔入市场，汰寻稀品古物。遇有可心之物不得，竟至食宿不安，反复对着清照叼述，急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忆起当时，清照不禁回复起京城生活，每于闲暇之际，她也随从明诚到相国寺等处品鉴遴选各类金石器物。归家后二人围座，碾烹团茶，把玩器皿。那种幸福一如院墙下姹紫嫣红的各色的花，明艳动心。于是二人也便滋生了“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固穷而不屈”的念头。

这样的日子总是轻快地从身边划过。春日，摩玩舒卷之际，烛尽复添一烛，不留神，添上的不是一烛，而是一夏了；夏日，归来堂藤椅上看青满红盈、蝶舞蜂戏，不留神，藤椅上看到的，已是清秋了；秋日，携手相游田野，清风徐来，寒烟袅袅，续而相伴而归，不留神，归来已是冷冬了；冬日，顶笠披蓑，踏雪寻梅，当折下梅枝，赋上新词时，又复一春了。

然而时光交替，现今余下的只是这长短的哀叹：家亡，家亡。叹息声随着一瓣瓣白的黄的粉的紫的落花归于尘土，只有在这样的雨夜才又响起。

二日懒起，窗外水迹依稀，于是提笔记下一段心境：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二、北狩

亦是斯夜，北国冰雪叠覆。西风凛冽。

李清照在南国作了诗：“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北狩，这是个颇令人费解的词，狩者，牧也。《白虎通》：“王者所以巡狩者何？为天下巡行守牧民也。”

而今天的徽、钦二宗正被南国的朝庭称作“北狩”，按字面意当是二帝巡视北方，而事实呢，却是北地的兵卒正在“牧”着二帝呢。

宋徽宗赵佶在这暗冷的夜里，蜷着身子瑟瑟地缩在角落，又是一个久久不能眠的夜了，一个转身，枯涩的昏眼久久地看着桌几上如豆的油灯，火光飘忽，明灭不定。不禁猜想自己的生命是否也如这盏油灯一般，随时都会有熄灭的可能呢？

户外，看守的兵卒早已困顿回到营帐中，对于这个被封作“昏德公”的宋废帝，瞧一瞧他那孱弱的身躯，金人早就弛于对他的严格看管。于是除了自窗外窜入的凄凄厉厉的风声，俱是静寂。静寂好，正好容他从容地、平和地回忆，回忆。

江南正是草长莺飞、卉蕾叶吐之际吧，一派的粉迷绿新。而春雨呢，也如南国宛转的歌声，温脉地滋润着。这一切都是那么近，又是那么地远，近的是在梦里，在回忆中；远的是故国，是隔着山重水复。而今呢，只剩下一片的黑白，白的是漫天的霜雪、黑的是逼仄的暗室，连那户外的风也厉厉如刀戈错鸣，令人不胜惶惶。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是呵，怎不思量，怎不思量？思量南国的山、南国的水、南国的温柔、南国的繁华。

这个风流的官家，登帝位前，便有大臣予以反对，称其轻佻。《宋史》载：“……然哲宗之崩，徽宗未之，??狡淝豳??豢梢跃?煜隆！闭飧稣??闶呛罄次?兆谒?馕?旯??拇蟪迹?笥衷獗岽堋Ｋ淙坏笔彼?岢稣再ゲ豢梢跃?煜乱残砹碛衅渌?恼?文康模??牵??钠澜榭梢运抵皇橇?城崦琛4笤汲鲇谖?鹫呋浒伞5?谙蛱?蟮摹跋鹊鄢⒀远送跤懈Ｊ伲?胰市ⅲ?煌?钔酢钡目隙ㄆ澜楹椭С窒拢?撼汲频馈疤?笫ペ图?薄薄昂弦朗ブ肌薄Ｕ飧鲈诙送醺????淼纳褡谑?蛔颖惚挥?⑽?戮?9芩?兀?凑?钦约业慕?剑???胛液畏粒?鞒甲拥闹灰?粑坏帽＃?硎芤谰删托辛恕Ｐ戮傻慕惶娌⑽薏ㄕ邸?BR>　　然而赵官家岂只“轻佻”二字，书称其：“……五七日必御一处女，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福一次进一阶。。。”这仅仅只是“寡人好色”的一面，作为宋室的亲王，他始未料到自己能荣登大宝，由于兄长哲宗的即位，他便由宁国公而遂宁郡王进而封端王，作为一个浪漫情结极重的艺术家，我猜度他在未登基前，应当是愿在诗词绘画歌声舞曲温柔乡里终老一生的，后来也证实其对艺术的眷恋。从艺术的角度看待的话，他的作品是较为优秀突崛的。史称其知乐能词，工书画。即使从专业画师的角度看待的话，其中不乏精典作世之作，据《宣和画谱》记载，仅他收藏的花鸟画就有2700余件，约占全部藏品的一半。但宋徽宗传世作品不过二十余件，即使这二十余件也大多下落不明。今存故宫博物院的《梅禽图》便是其中一幅上品。一枝疏梅、两只寒禽，留白空间较大，图作构造出清冷恬淡之景，意旨幽远。右下角题：宣和殿御制并书；左下角是首诗作：“山禽矝逸志，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全宋词》存有他的词作，均是被掳北地之作，后人誉为堪与李煜媲美之作。这些都说明他艺术上的成就。

然而突然一夜之间，他便由一个经营自己世界的艺术家变成经营这偌大王朝的孤家。浪漫和严肃，轻松和沉重，这个变化太大了，甚至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4000余万子民们都将给予他的一种极大的压力。要统率好百官、治理好万民，要在神宗、哲宗父兄遗业的基础上，推动这个泱泱的王朝滚滚向前，使大宋江山千秋万代，天地、宗庙、社稷……太难了，太难了，于是他泣恳太后训政。

历史在和他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也和宋王朝、千千万万的黎民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枯燥的政事，无味的奏章；紫宸殿群臣的聒噪、争论，太庙、圜丘机械的祭拜。总之时间也好，自由也好都被别人安排得满满当当，挤占得密密麻麻。这样还好，最多只是一边听政，一边在脑中思忖某副画的布局、设色，或者考虑瘦金体运笔。反正用兵有枢密院、监察有御史台、司法有大理寺，别看这些臣子们动辄就是祖训这祖训那的，还把他当作囚犯一样，牵着他做这做那，但他相信他们不过只是一群被道德文章所教化的君子、道学家，对他还是毕恭毕敬，做起事来也很敬业，这让他觉得还能忙里偷闲，在他的精神世界，艺术王国里遨游。可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一些事情非得让他做出处理：一会传来河北、河东、陕西闹饥荒，得下诏要求振恤，一会听闻各地大批百姓身染疾病，得委官员偕同大夫看病给药。间又是“河东地震，京畿蝗，江、淮、两浙、湖南、福建旱。”继位短短几年的时间，便是遭逢了种种大事。累，够累，不过倒是承父志以革新作幌子将苏轼、司马光、秦观等三百余人列为“元祐奸党”，并“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令天下监司长吏厅各立《元祐奸党碑》”；将即是“改革派”的又是蹴鞠球友的蔡京带到了身边，另外还有常能给他带来欢趣的童贯。这个供奉童某性巧媚，善测人主微。为徽宗遍求书画奇巧。

于是，便有了花石纲，有了水泊梁山的起义，也有了令士子文人呷醋的高楼歌舞，主角是另一个入了《宋史传》的李师师。这还不算，就在即帝位25年后的1125年还有了边塞鼓声频传。

十月，正是秋高气爽，马肥草丰之际。金兵分两路侵宋，举国为之慌乱失措，徽宗又惊又怒：金人怎么可以这样对朕呢？于是一面下罪已诏，一面要求全地各路兵马速速抵就师勤王。

最后，李纲、吴敏等人要求传位太子，以更新政局。李纲道：“敌势猖獗，非传位于太子，不足以招徕天下豪士。”这说明徽宗在天下万民间，早尽失人心了。倒是吴敏替徽宗考虑得周全：现在金人打来了，您还恋在这位子上，怎么脱身呢？让其它人来固守，您不正可以从容安全逃脱了吗？于是徽宗要来笔墨，写下：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

素来皇帝以天子自居，他是天，是官家，是必然的统治者；而臣民是他的子嗣，是搜刮的对象，是奴，纲常之论注定。他统治的合法性不容置疑，以至于反抗者的檄文首起的总是：昏君无道……以说明是被迫走上与朝廷对立的缘由，而今李纲提出徽宗不逊位无以调动天下豪杰同仇敌慨，可见其在臣工及百姓心中的形象与份量。

由仓促登上大宝，到匆急卸下帝位，这一切都让他气恼，不过，退了也好，一是可以从容南逃，无性命之虞，二则可以潜心寻仙问道。早在登帝位之初他便开始崇道，后来还御注了《道德经》，退了更有暇时，好好做教主道君吧！

次年一月，东京保卫战便拉开了序幕。徽宗内禅后赵桓即帝位，即钦宗。此时钦宗的心境用一句词形容最是贴切：凄凄惨惨戚戚。惶惶而不可终日，竟拟收拾南逃。适时，又是李纲予以劝谏：“陛下此时出城，所带兵卒家眷多在开封城中，路上他们担忧家人，便会陆续折回城中，如果再遇上金兵，如何抵御呢？”钦宗无奈，只得困守开封城作抵御。

不知为什么，无论廷臣边将，大多对金兵畏如虎狼，徽、钦二宗更是恨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那个后来居帝位的赵构更是时时准备“浮海南逸”。是兵革不利，城廓不坚？非也，当时闻名的将领有韩世忠、张浚、刘世光等，军队数更是庞大，达到一百二十余万。后人在分析北宋灭亡原因，特别提出一点是军费开支巨大，兵将由建国初期的二十余万膨胀到一百二十余万，约占全国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三。太祖时二十万的兵马征服全国，所向披靡，而今天一百二十余万的帝国之师却抵不住策马驰来的金军，不仅说是抵档不住节节溃退，而且自燕山府守将郭药师开降金之风后，八百里的加急塘报时时都带来某某关隘失陷，某某将领降金。

于是，文弱的一介书生李纲便登上开封城垛，登上了历史舞台，他的名字便和东京保卫战连结在了一起。李纲字伯纪，福建邵武人。邵武正是我的家乡，所以，一提及李纲总令自己有种亲切感。邵武的城区现依然存有李纲的纪念堂，牌匾上题：李定忠公祠，以彰其节烈。祠内还有仿制的东京保卫战一役的沙盘，另置有各类兵器如枪、戟等，锋芒早退，已是锈迹斑斑。左侧是个园子，存有许多石碑，均是历朝历代朝廷、官员、文人对李纲的褒誉之词。另在熙春公园处，塑有一座高数丈的李纲石像，着便服，扣长剑，目光凝视着北方，穿越了那一脉溪流，直至广袤的黑山白水之间……

再回到宋徽宗，做了不足二年的教主道君后，终因开封的失陷而沦为俘虏。

俘虏后的生活，在文天祥的《南烬纪闻》中有详尽的记载。徽、钦二帝及郑氏、朱氏二后可以说自天堂堕入地狱，被解往中都后又转五国城。途中可谓饱受凌辱，尊严全失。其中有一段是描述金国四太子羞辱二帝的记述：“天子为社稷而死，自宋太祖开创大宋基业200余年，你们二人对内穷奢极欲、对外结怨大国；而今国破家亡还有何脸面见国人？还在这里苟延惨喘？”于是二人汗流浃背，叩拜不已。

二帝常自比晋怀帝、晋愍帝和石敬塘：帝王受辱至此除三人，即我父子罢了。

八年过去了，回归故国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眼见得自己已是命如游丝，一切复归平静了，等着被赵构迎还的希望只不过是让自己苟延残喘的麻醉剂，象五彩的泡沫，光怪陆离。只是，看透识破却又令人异常清醒，清醒得作痛。可堪回首、不堪回首的往事都由这北国的烈风吹破、吹散、吹灭，最后，只听得唏嘘的一声叹息：国破！国破！

月余，这个风流天子，在被囚近10年后，客死于异地他乡。史载：“徽宗卒，年五十四，遗言归葬内地，金主不许。”与他同为俘囚的忠节臣子们心如刀剐，对天遥拜。其中朱弁写《送大行文》有“魂消雪窖，泪洒冰天”句。而洪皓则发“遗发失落而痛心，孤臣久挚而呕血”之痛慨。而偏居杭州的南宋王庭，两年后方知其已故去。高宗赵构尝说：“不知有民，每惟和好是念“。即然为天下百姓故能自己都不顾惜，逞论父兄？

三、蒋兴祖女

这是个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年轻女子，今天我们能闻知她，缘由在于她的一首词作：

《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蒋兴祖女是何许人？《宋史。忠义传》：钦宗靖康年间，金兵南侵时，蒋兴祖为阳武令，在城被围时，至死不屈，极为忠烈，妻、子均死于此。又据韦居安《梅?诗话》载“……其女为贼掳去，题字于雄州驿中，叙其本末。”原来这个题词于雄州驿的无名女子，便是忠烈的阳武县令之女。因城破而为金人所擒获，并押送至中都。

雄州即今天河北省的雄县，距离北京不过百余公里。而北京，正是她将到达的归宿，金国的中都。

这个凄苦的年轻女子，正一步一回首，一步一叹息，白昼也罢，深霄也罢，千万遍叮咛自己，别闭上眼呵，仔细地看吧，最后再看看家乡吧，看呵，黛山碧水、城廓村寨、寒烟蒿草、微星盈月；听呵，鸟啼虫呼、犬吠鸡鸣、钟鼓齐闻。在那车马扬起的尘土都这么熟悉，这么亲切，这是故乡啊，此去一别，竟不知何年身还。可是，要别与谁别呢，家也破了，国也亡了，国破复家亡，纵使有千呼万唤，万言千语又与何人诉呢？看着，听着，思着，于是泪自粉面滑落，竟无语凝噎。叹一声：国破，家亡！

260余年前，也是在驿站中，另一个女子题写下半阙词：

《采桑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这首词只有上半阙，写词的女子亦不见载名，只是别号花蕊夫人，为后蜀主孟昶宠姬，其姿色绝佳，擅长文墨，书称：“……花容玉貌，仿佛太华，而且秀外慧中，试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当时后蜀已为宋太祖赵匡胤所破，这个绝色的花蕊夫人及一干人等正随喧喧车马奔赴开封的途中，路栖驿站，便在驿站粉壁上题下了这半阙采桑子词。“马上时时闻杜鹃”，杜鹃者，传谓周时蜀地的君主望帝，名杜宇，禅位退隐后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花蕊夫人一路闻听的都是这其声苦怨凄悲的杜鹃哀鸣呀。

宋灭蜀，金亡北宋。前后两个女子，皆在国破后栖驿站题词，只是时间、人物、地点作了更易，而这幕悲剧都是一样的惨淡抑郁。

然而，花芯夫人仅是作为献俘送抵开封，上方有令，“不得委屈亵渎”，应当可以想见其被俘后境况当不至太过残虐，至少在生活方面不会受到摧磨。但是蒋兴祖女呢？史书上对于她过雄州驿后的处境和遭遇没有只字片言，甚至于宋人的各种笔记小说，私修史籍也没有描述，但我们看看时人对靖康之难的记述，便可观一二。

《南征录汇》记载，“正月二十五日开封府送人物络绎入寨。妇女上自嫔御，下及乐户，数逾五千，皆选择盛装而出。选收处女三千，余汰入城，国相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赐一二人。”《呻吟语》被掠者日（每天）以泪洗面，虏酋皆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喜乐无极。”

这些被掳的女性无一不成为金人放纵淫乐的对象，特别是一些官家女子，被作为战利品成为金人满足生理，报复的变态心理的摧残对象。

《南征录汇》又载：“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轮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作价）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帝姬就是公主，王妃是宋诸王之妻，宗姬是宋诸王之女（郡主），族姬是公、侯、伯爵之女（县主）。而蒋兴祖女正是阳武县令的千金，即伯爵之女了。这些女子根据身份的高下，作价买卖，初闻之下，竟似交易牲口。

这一幕幕最易使人想起日本侵华战争中的片断，除了血腥，剩下的就是兽性。

这些被押解北上的女性们大部分没有抵达目的地就已经相继死去。原因不外三类：病困而死、奸淫而亡或自尽而丧。金乐帅府下令这些妇女们露上体，披羊裘，这是所谓的“大金梳装”，对于已有身孕的女性则要求医官强行堕胎。于是“各寨妇女死亡相继”，一个月内，就有1500多被掳女性死亡。

而活下来的呢？绝大部分被金太宗赏赐给了那些攻城掠地有功的侵略者们，许多妇女随即被卖进娼寮，甚至拿去与西夏换马，以十人换马一匹，有的还被卖到高丽、蒙古作奴。《呻吟语》记载，“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甫（刚）出乐户，即登鬼录”。那些被卖为娼的妇女十之八九被蹂躏而死。另有三百人留住洗衣院。洗衣院者，不过是金人的专设妓院，金人为了污辱宋高宗，曾将其生母韦氏妻刑氏送至洗衣院，并编造秽书，诬蔑韦后、刑后”等人。

看到这里，我们不禁为蒋兴祖女已面临或将面临的惨痛而紧张激动。但不论如何，书上不曾记载，也便给我们留下一线自欺欺人的慰籍，或许，或许……

驿站在我们所感知中，是尘土遮掩的段段风流、风华。作为驿道边的官署，供公务人员备换马匹、休整停息之处。它最终于清末“戊戌变法”中所废止，退出历史的舞台。然而，它存在过太多的年月，据称始于汉代。从开始设置驿站后，驿馆的白壁上，便留下太多太多的喜与悲，离与合，有的是贬谪的落拓、无奈，失意的愤懑、激昂。但凡种种，不过都带着令后人品味的雅韵，然而，读罢蒋兴祖女的题雄州驿词，竟让人感念深重苦痛是不言语白壁墨字。

今距掳自雄州已隔八年了，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只不知这个无所依偎的女子是如何依存的。活着，还是死去了呢？在这烽火狼烟的年月，一个人的生命存亡就如同秋冬更易中那轻的如一脉轻薄的叶片，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坠，附在了黄土上。不知多少时间，又被黄土履上了。但是，如果她活着，无论贫贱，不管苦难，那受到重重挫磨的冷了心在这深霄又浮起点点如星火的期冀，那就是，还家！

羌笛自远处幽幽传来，如诉如泣。复地，又添了一声长长的叹息。